——寫給病榻上的姐姐
全峰
今晚多么喧騰。整個世界在瘋狂中歡送舊年,又滿懷希望地期待著新年的好運。而我卻無心傾聽他們的歡笑與歌聲,整個心胸都因你而占據(jù)。此刻的你,已在太和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的病床躺了整整25天,剛剛從死神的手里逃離出來,用不甚明亮的眼神打量著守護你的親人;此刻的我正偏安于貴州山區(qū)一間狹小陰冷的斗室里,寫著對你的懷想,懺悔和祝福。在某個時刻,甚至是殘酷地折磨自己,且一度強烈得無法遏制。
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雜亂而清晰。我竭力梳理其中的點點滴滴,使這些記憶不會因空間的阻隔而又在時間的鏈條上斷裂,于是就有了下面這些文字——
你的恩情穿過我的歲月我的心
竹山縣得勝鎮(zhèn)一個叫金明的偏僻貧窮的小山村,是我們走出的地方。那里群山環(huán)抱,交通閉塞,民風淳樸,到最近的一條公路也要走兩個多小時十幾里的山路。在那里,你送走了自己的少女時代,小學(xué)畢業(yè)就幫母親干起了沉重的家務(wù)和農(nóng)活,完成了從一個學(xué)生伢向農(nóng)民的直接轉(zhuǎn)化;我和二姐在你和母親的悉心關(guān)照下,也在無憂無慮中送走了童年。那時,父親在縣城工作,哥哥參軍,母親身體孱弱,又經(jīng)常犯病,生活的重擔幾乎全壓在你的身上。年幼的你卻沒有叫過一聲苦、一聲累,勇敢地承擔著原本不該屬于你的責任。春天,你和生產(chǎn)隊的大叔大嬸們?nèi)ヱ癫?,夏天灌溉,秋天收割,冬天修水利?歲那年的某一天,生產(chǎn)隊在村西頭修河堤,每家要派一名勞力,母親犯病了,你扛著扁擔就去掙工分。我一天都沒見到你,就一個人爬到后山上去找??諘绲纳介槦o人跡,我幼小的心里充滿了恐懼,用聲廝力竭的聲音哭喊著你。當你拖著勞累一天、疲憊至極的身體找到我,一把摟在懷里時,已是幕靄四合了。其家,當時你也只有12歲,也是一個渴望呵護的年齡,而你卻把呵護給了我。在母親和你艱難的勞作中,我和二姐過著少不知愁的日子,而你卻過早品嘗了生活的艱苦。
不久,哥哥復(fù)員了,沒當幾天農(nóng)民就招工進城當了一名工人,接著成家生子,一切都平常得可以被忽略。83年,在父親的努力下,舉家搬遷到縣城。母親、二姐和我吃上了令人羨慕的商品糧,而你卻因年齡的關(guān)系受政策限制,依然是一個農(nóng)民,成了一個生活在城里的邊緣人。在那時,戶口對一個人來說就意味著生活的全部。沒有城鎮(zhèn)戶口,工作、就醫(yī),就是吃飯都成空談。你開始輾轉(zhuǎn)于不同的地方打零工來補貼家用。給人帶小孩,到鹽業(yè)公司包鹽,之后又交了350元押金到服裝廠當學(xué)徒,又從學(xué)徒一直做到質(zhì)檢員,直到工廠破產(chǎn)。你似乎忘了自己是一個邊緣人,總是拼命地去工作。在包鹽那陳兒,你有時領(lǐng)回的工資比父親的都多,可你付出的又是怎樣的代價啊!雙手因長期與鹽粒接觸,皮膚失去彈性,一道道如刀刻一般的印痕,一個個因腐蝕而潰爛的傷口令人目不忍睹。每月的工資你都悉數(shù)上交,愛美的年齡里,你連雪花膏都舍不得買一瓶,更別說好看的衣服了,那些懸掛在商店櫥窗里的時裝又何償不是你的渴望。
日子一天天流逝,我們在艱難長大。二姐初中畢業(yè)也開始了打臨工的生涯。又過了一年,我初中畢業(yè)后考上了心儀已久的鄖陽高中,那年暑假我把燦爛的陽光帶給了全家。而此時的你,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卻仍是農(nóng)村戶口,又無法轉(zhuǎn)正,只得繼續(xù)臨時工的身份。可那時,又有誰會愿意娶一個城市邊緣人為妻,盡管你是那么的勤勞與善良。于是父親開始在無邊的焦慮與自責中輾轉(zhuǎn)奔波,一直到他去逝,你的戶口都沒有得到解決,成為他一生的傷痛。
父親的去逝拉開了我們悲劇的生活的序幕,92年,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多么黑色的年份??!身患絕癥的父親在苦苦撐持了半年后,在6月27日離開了人世。此刻我距離高考只有短短10天。為了讓我安心備考,你們千方百計對我隱瞞消息,這對你們來說又是何等痛苦而又迫不得已的選擇,它的背后折射出的是甘愿自我承擔痛苦,也要把幸福留給親人的博大無私的情懷。三天后,我還是從其他渠道得到消息,即刻淚流滿面,那堂自習(xí)課我號啕的哭聲把全班同學(xué)都籠罩在悲情之中。終于高考結(jié)束了,我無心去算計考場上的得與失,心急如焚地趕回家。在車站里,二姐在那里等候多時了。你上班去了,可母親怎么沒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浮上心頭。姐弟相見,已是時過境遷,一時潸然淚下。二姐說,呆會兒到家了,別哭,不要惹母親傷心。到家了,見到母親,我暢快地喊了一聲“媽”,可母親卻毫無反應(yīng),我開始懷凝自己的眼睛。母親,你的眼神為何如此呆滯,神情如此恍惚,說話又這樣語無倫次呢?一個無法回避的殘酷現(xiàn)實,就這樣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母親神經(jīng)錯亂了。
神經(jīng)錯亂的母親開始不顧一切地選擇死亡。她從幾米高的陽臺跳下去,又義不無反顧地跑到河邊,她的每次逼近死亡的舉動,都讓我們心驚膽戰(zhàn),不寒而栗。后來舅舅接她回娘家住上一段時間,不久帶信讓我們把母親接回來。那天天很熱,我把母親接回來,她出奇地高興和平靜,看不出一點異樣。第二天,母親問你要了一塊錢,說出去買菜,你毫無猶豫地給了她,若在平時,你斷不會這樣做的??赡赣H并沒有買菜,而是買了5包老鼠藥,并吞食了其中的兩包,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才沒有釀成大禍。而對上門幫忙的左鄰右舍,你沒有責怪我,而是不停地責備自己太粗心。以后的日子里,我成了母親的貼身護衛(wèi)。迷信的母親卻不讓我攙扶她,說自己有鬼附身,怕傳給我,有段時間我甚至不敢?guī)赣H去大街上,總是選擇僻靜又沒有車輛通行的地方陪她走走。
新生入學(xué)的時間到了,你為我準備著上學(xué)的行囊。一切都是高中使用的物品,你精心地給我洗得干干凈凈。又一針一線地縫制得很結(jié)實。又取出父親給你有的700元錢,那可是父親生前留給你買戶口的錢,也是家中唯一的儲蓄,你給了我。走的那天早上,我懷著無比復(fù)雜的心情端詳著熟睡中的母親,獨自一人踏上了上學(xué)的征途。兩個月后,接到了表哥打來的電話,母親走了。我瘋一般地沖向車站,穿行千里回到了家。此刻母親安睡地黑色的棺槨中,安詳而恬靜。你凄然的眼睛里閃著淚花,說母親將生命交付于一根繩索追隨父親而去,當時沒有親人的在她的身旁。短短的5個月中,相繼送走至愛的雙親,一種孤立天助的悲痛襲上心頭,兄妹四人抱頭痛哭。兩天后,我們把母親安葬在父親的身旁,讓他永遠相依在一起。擦干淚水,讓我們再仔細打量一下這個何等殘破的家吧:三個未成家的孩子相依為命,二姐待業(yè),我又剛上大學(xué)。面對困難,你沒有退縮,用自己柔弱的肩膀為弟妹掌起了一方睛空,全部的經(jīng)濟來源是你每月從服裝廠掙回的可憐的工資,有時少得竟連米都買不回來。姐姐,還記得父母走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嗎?你從糧店買回低價拋售的過期霉變的大米,再從市場里弄回別人棄若敝屣的藕尖,就成了我們的過年飯。即便如此,一天也只能勉強維持兩餐。自從那時起,一直到你發(fā)病為止,早餐你都給省掉了。在所有同情的目光前,你表現(xiàn)得超手想象的堅強,還曾抱乎終身不嫁,也要把弟妹照顧好的決心。而那時的你都26歲了,農(nóng)村戶口,生活在城里的邊緣人,還沒有品嘗過愛情的滋味,其實你心里比我們更苦。
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日子就這么艱難地行進著。我相信陰霾不會一直籠罩著可憐的我們。又一年的春天到了,姐姐,你的愛情之花也燦爛地開放了。姐夫在我們最艱難的時候走進了這個苦難的家庭,讓我們有了依靠和安全感。同樣是從偏僻農(nóng)村走出的他勤奮、堅毅而樂觀,從林場育苗工人做到林業(yè)站長,再到今天局機關(guān)的宣傳干事,其間付出多少艱辛努力可想而知。從此,家里又有歡笑,他的樂觀和開朗感染著我們每一個人,使我們忘掉了憂愁和悲傷。就連我新婚的妻子初次見到他,多年后仍在我面前評價說,咱姐夫簡直就是《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的張大民。我說,他比張大民更讓人感動,張大民只是給人展示了一個普通市民波瀾不驚的生活,帶點幽默和戲謔的味道,而我的姐夫卻是幽默與堅忍的化身,集豐富的情感與責任于一體。
日子依然艱難,卻有了幸福做它的調(diào)料,我們就這樣艱苦并快樂著。每當從食堂打回熱氣騰騰的飯菜,當那年春節(jié)我又穿上新衣時,我感到活著不再是累贅,而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心里洋溢著幸福感。大三那年暑假,臨近開學(xué),可我的學(xué)費仍沒有著落。為了不讓你的操心,8月26日,我趁你上班后,留下一封信就趕往學(xué)校。后來,姐夫來信說,為這件事你哭得很傷心,為沒照顧好我而心生愧疚。不久,你們就寄來了學(xué)費和生活費。大三那年春天,我設(shè)想不回家,在學(xué)校勤工儉學(xué),掙點來年的生活費,以減輕你的負擔。你與姐夫堅決反對,幾次三番地催促,我最終沒能拗過你們,只得回家,那年的春節(jié)是自父母去逝后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不久你可愛的女兒出生了,給我們的幸福生活又增添了更多的快樂。你更加玩命地工作,忙得連女兒都無暇顧及。在等待畢業(yè)分配的日子里,我當起了全職保姆,悉心地照料這個三個月大的小生命,生怕她有任何不樂意。那陣子,你們廠接了一單來料加工的活,交貨日期臨近,每天都加班到深夜。那天,你的女兒餓了很長時間,一直哭個不停,那哭聲撕扯著我的心。時鐘已指向晚上九點,還不見你回來。我把孩子交給姐夫,就奔回工廠找你。我第一次親見你工作的環(huán)境:狹小的空間、悶熱而嗆人的空氣、昏暗的燈光、轟響的機器……我真不敢相信,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你竟呆了這么多年,把辛苦掙來的每一分錢無私地給了我們,我的心被強烈地震撼了。
后來,我被分到遠離家鄉(xiāng)的一個偏遠貧窮的農(nóng)村做了“孩子王”,在那里,我繼續(xù)演繹著艱辛的故事:工資低得可憐,又老是拖欠,最長時達半年之久。艱苦的環(huán)境里我沒有頹廢一天,而是愈挫愈勇。2000年,我成家了,兩年后辭去工作,外出打工。三年來,我游走于武漢、廣州和貴州之間,每一處我都默默承受著生活的重壓,努力地工作。沒有什么能打敗我,因為我秉承了你性格中的堅強。這期間,你的戶口得到了妥善解決,轉(zhuǎn)為正式工人,徹底擺脫了城市邊緣人的尷尬。二姐上崗復(fù)又下崗,然后成家。此刻,你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多年來,因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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