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河聽歌人易醉

晴雪
　　堵河從神農(nóng)架頂峰的大九湖飛奔直下向北注入漢水，仿佛一根藍色的琴弦在華中腹心不息地顫動，彈奏出下里巴人悲歡離合的心聲。一千二百多年前貶謫到這里的大詩人劉禹錫曾經(jīng)感嘆道：“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比欢?，也正是這方山水的靈慧之氣、這方山民的野歌清唱養(yǎng)育出盛唐全新的詩魂，以至使他的那首竹枝詞“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成為唐詩向民歌學習進行革新的風標。而今，堵河仍然是“下里巴人”的山歌之鄉(xiāng)，是民間歌手永不落幕的露天賽唱舞臺。
　　竹山多山，群山藏寶，山歌為寶中之寶。大巴山里的天狹如一條變色的彩帶飄在人們頭頂上，大巴山里的地陡如一架登天的高梯踩在人們腳板下。山套山，云壓云，水抱水，村隔村，艱辛的勞作卻沒有寂寞，困苦的日子卻不會單調(diào)。山民們生活卻是鮮活燦爛的，這鮮活燦爛之歌就是喊山歌。
　　堵河人的日子是山歌揉成的日子，堵河人的人生是山歌伴隨的人生。下地薅草有“鑼鼓歌”，上山砍柴有“砍柴歌”，草地放牛有“牛郎歌”，河里放排有“堵河號子”，老人做壽有“祝酒歌”，新娘入房有“鬧房歌”，逢年過節(jié)有“彩船歌”，女人繡花有“繡花曲”，男人抽煙有“煙袋歌”，死人喪禮有“喪鼓子歌”，男女戀愛有“定情歌”。真是五花八門、浩如煙海。然而，最撩人心魂的還是堵河情歌，正所謂“無姐無郎不成歌”。
　　堵河是古代巴國故土，下里巴人的情歌俚曲雖然在春秋時代為正人君子所不取，但因其和者眾多，一度成為九州大地經(jīng)久不衰的通俗流行歌曲，受到黎民百姓喜好。大巴山是封閉的，因為其重巒疊嶂的封鎖，導致現(xiàn)代的相對落后，同時也完好地保存了古樸淳厚的民風和豐富多彩、原汁原味的民間歌謠，成為原始風情的天然博物館。
　　放牛郎撞見了意中的牧羊女：“想妹著急見妹驚/話到嘴邊又吞進/包子露糖面皮薄/刨子刨板怕碰釘?！蹦裂蚺缫研膬x放牛郎，便揮鞭唱出心中話：“砍柴莫怕上高嶺/手揮刀斧狠下勁/叮叮鐺鐺不成曲/大大方方來彈琴?！币怀缓蛢深w青春火熱的心給牽纏到一起了。山歌是最好不過的“媒人”。初戀的歌是含蓄的，熱戀的歌卻充滿野性：“太陽出來照白巖/姐睡早床沒起來/去年相思還沒好/今年又把相思害/恨不得挑起相思賣。”醫(yī)治相思病的靈丹妙藥無非是偷情約會，堵河里的船則往往成為情人們的“諾亞方舟”：“郎把舵/姐撐篙/郎若撐時姐便搖/姐道郎呀/逆水篙子要撐好/郎若撐時姐便搖/郎撐船/姐搖船/耍個花樣顛一顛/姐搖櫓呀郎打水/郎越撐篙姐越歡。”
　　堵河情歌既有狂野的呼喚，同時也有柔美的低吟，水鄉(xiāng)的溫柔給了堵河兒女以多情的嬌媚：“哥哥河中撐竹排/妹妹洗衣下河來/人影掉在河中間/一朵鮮花水底開”； “種田要種彎彎田/一彎彎到妹房前”；“有心留郎吃頓飯/篩子關(guān)門眼睛多?！边@婉約的淺斟低唱一詠三嘆、一波三疊，活脫脫地展露出堵河兒女無拘無束的灑脫、欲露還遮的嬌羞。
　　歡愛如歌，悲情也是歌。情妹妹訴說：“十指尖尖手攀墻/眼淚汪汪望情郎/昨日為你挨頓打/渾身打的都是傷/寧舍皮肉不舍郎”；情哥哥回應：“不怕打來不怕踢/小郎不怕命歸西/要上刀山背你上/剝皮就請剝我的/不等閻王瞌睡醒/小郎又長一層皮?！薄吧粊G來死不丟”的奔放旋律，把大山的兒女滋養(yǎng)得多情而驃悍。
　　堵河歌謠中最具人文價值的首推“創(chuàng)世歌”。1984年9月21日《湖北日報》以頭版顯著位置報道“神農(nóng)架發(fā)現(xiàn)漢族首部創(chuàng)世史詩《黑暗傳》。”這個消息震撼了我國史學、民俗學、人類文化學界，得到學術(shù)界的一致承認和高度評價。漢民族史詩的發(fā)現(xiàn)者胡崇峻被稱為“中國荷馬”。然而，胡崇峻先生承認自己得益于大巴山區(qū)世代相傳的“創(chuàng)世歌”。“遠古漢文化的活化石”完整地保存在堵河及其源頭神農(nóng)架一帶的民歌中，這就是大巴山民間歌手對世界文化的貢獻。
　　《黑暗傳》從盤古開天辟地唱起，一直唱到明代結(jié)束，是喪葬儀式中歌師對唱的長篇“孝歌”，大巴山人家喻戶曉，一共有八萬句組成，要唱十天搭八夜才能唱完。宇宙的誕生、天地的開辟、人類的起源、歷史的演變都以形象生動的詩歌語言予以描述。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李爾重先生甚至說：“《黑暗傳》比《離騷》的鋪敘和聯(lián)想能力不知高出多少倍，其內(nèi)容豐富、文采之光華，能使《昭明文選》之類的著作為之遜色”。
　　《黑暗傳》各段可單獨成篇，隨時對唱。如講到創(chuàng)世開頭時唱到“玄黃老祖?zhèn)魍降?傳給泥隱三支筆/一支名叫畫天筆/會畫日明與星辰/二支名叫畫地筆/畫出江河與山林/三支筆叫畫人筆/一畫盤古來出生/二畫女媧傳世人/三畫天皇十二個/四畫地皇十一人/五畫人皇人九個/六畫伏羲八卦身/七畫神農(nóng)嘗百草/八畫軒轅治乾坤”，原來人文歷史是玄黃老祖授意徒弟泥隱子象游戲一樣畫出來的一幅大作，多么充滿詩意。唱到神農(nóng)時，一位歌師開始問：“提起神農(nóng)一段文/歌師請問眾先生/神農(nóng)生在什么地/又是怎么教百姓？”于是有一位先生起而接唱：“神農(nóng)皇帝本姓姜/南方丙丁火德王/提起神農(nóng)有根痕/他是少典所親生/母親嶠氏女賢能/安登夫人是她名/配合少典結(jié)為婚/烈山上面長成人/當時天下瘟疫廣/村村戶戶死無人/神農(nóng)治病嘗百草/勞心費力進山林?！鄙褶r(nóng)架一名由此有了來歷?！逗诎祩鳌分v述的神話傳說較之已發(fā)現(xiàn)的中國遠古神話傳說更加系統(tǒng)、更加詳細、更加活潑。而不獨其文字整理者，整個堵河流域大巴山區(qū)的世世代代民歌手都應是“中國的荷馬”。
　　堵河人不僅歌頌愛情、歌敘歷史，而且歌詠勞動。堵河兩岸山山坡，四季都聽到“露水號子”、 “收工號子”、 “竹山高腔”、 “薅草鑼鼓”聲聲飄蕩。而且各行各業(yè)都有歌?！叭倭?各有各的腔”。邊干活邊唱歌，是辛苦還是甘甜？也許兩種味道摻和在一起了，艱辛也就大大減輕，并且洋溢著勞動者的自豪感。
　　更為驚奇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堵河流域的竹山縣又流行傳唱著洋溢時代精神的“農(nóng)民文明修身歌”。巴人新唱竹枝詞，雛鳳清于老鳳聲。如火如荼的“十星級文明農(nóng)戶”創(chuàng)建正在這里蓬勃展開，民間歌手放開歌喉高唱《修身歌》，一直唱紅到中央電視臺的電視屏幕中。歌頌集體主義時有人唱道：“千船萬櫓一條江/千枝萬椏一樹長/千家萬戶向集體/千山萬水向太陽/大河水滿小河漲”；勸人講團結(jié)時則唱道：“銅鑼落地一聲響/秤桿倒地一條心/東家行船我放水/西家要雨我行云/互相幫助土變金”；宣傳計生政策時有人唱出：“天下星多月不明/地上坑多路不平/山上藤多樹難長/大樹枝多難入云/勸君少生和優(yōu)生”；歌頌文明新風尚時有人唱：“孤老住在堵河巖/沒有兒子燒干柴/沒有女兒穿新鞋/村長送來臘肉塊/惹出老人眼淚來”；諷刺時弊時則唱道：“村里來了檢查團/一頓飯吃十畝田/嚇出老鄉(xiāng)一身汗/壞湯胃尤則可/壞了黨風怎么辦？”勸人改過從善時有人唱：“北京太歲王寶森/秦安皇帝胡建學/欺天壓民投網(wǎng)羅/勸君莫作貪心事/籬巴關(guān)門眼睛多。”真是嬉笑怒罵皆成絕唱。
　　堵河山歌內(nèi)容豐富多彩，形成大江東去之豪邁，又有曉風殘月之秀雅，融南腔北調(diào)于一爐，會楚風蜀情于一曲。放牛郎與牧羊女悠然地一聲吆喝，率性地一曲浪歌，仿佛一片天籟，清新自然，靈氣氤氳，蕩人魂魄，撩人清思，撥動你心靈深處最敏感最柔軟的琴鍵。頓時讓你飄然、讓你雄闊、讓你柔媚、讓你渲匯、讓你輕盈，躺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靜靜地聆聽風聲、鳥聲、水聲，然后，一陣山歌飛過來輕輕地撫摸你疲憊困頓的心田，那該是多么爽心的體驗??！
　　堵河民歌，下里巴人的絕唱。在天籟鳳鳴滲入你身心之后，都市霓紅燈下的狂歌濫舞顯得俗不可耐的做作、百無聊奈的蒼白、歇斯底里的瘋狂和自作多情的淺薄起來，仿佛世紀末最后一頓晚餐上的哀鴻之鳴。文明象征的現(xiàn)代歌舞在機器、電腦與貨幣碰撞的交響伴奏下喧囂著侵占我們越來越小的生存時空，直把我們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不得不逃進牧歌裊裊的鄉(xiāng)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