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的意境里,美女往往出自山川秀麗的邊遠村鎮(zhèn),比如湘西的芙蓉鎮(zhèn)。作家古華筆下的芙蓉鎮(zhèn),芙蓉花開,草木蒼翠,在靜靜地時間河流之上,它流淌過蜜一樣的愛情,也彌漫著悲傷的生活境遇。
芙蓉鎮(zhèn)是在胡玉音的磨豆腐聲中醒來的。
豆腐攤前,糧站主任谷燕山胡子拉碴地來了。他看著胡玉音忙前忙后的,只在擦汗的空閑里朝他微微點一下頭,這讓谷燕山很滿足,他打了個很恰當?shù)谋确絹硇稳莺褚舻拿溃骸败饺亟愕娜馍珴嵃准毮鄣煤退u的米豆腐一個樣?!?/span>
豆腐攤前,大隊支書黎滿庚閑庭信步地來了。胡玉音是他的初戀,他狼吞虎咽地吃著胡玉音磨出來的米豆腐,一言不發(fā),有緣無份的他們只能在早起的炊煙里感受彼此的存在。
豆腐攤前,閑散人員王秋赦一副饞樣地來了。他吃得吧唧吧唧的,吃了一碗再來一碗,吃完了大叫一聲:記帳!之后便揚長而去。胡玉音不敢說什么,誰讓他是吊腳樓的主人呢?一個土改積極分子。
豆腐攤前,全鎮(zhèn)最有文化的人秦書田唱著山歌來了。秦書田嗓子好,一肚子的山歌,生產(chǎn)隊里編快板、三句半都少不了他,但他的這些才華仍然改變不了他的壞分子身份。
這一年是1963年,故事由此展開。
鎮(zhèn)上一棵老芙蓉樹突然不開花了,大家都在猜測是不是又有更大的政治運動要來。胡玉音靠勤勞蓋起了青石街上第一棟木質(zhì)樓房,秦書田給胡玉音夫妻送了一副紅紙金字對聯(lián):勤勞夫妻發(fā)社會主義紅財,山鎮(zhèn)人家添人民公社風光。谷燕山等人自然要來慶賀一番。縣委工作組長李國香也來了,她看著胡玉音的新房子,心里可是羨慕嫉妒恨呢,為什么美貌與財富都會集中到這個女人身上?
自然而然的,胡玉音成了新生資本主義分子,她被無休止地批斗。接下來是新房充公,丈夫自殺,命運把她和五類分子秦書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這一年是1964年,是胡玉音命運轉(zhuǎn)折的開始,也是苦難中國不堪回首的一個時代。
當芙蓉鎮(zhèn)從一個資本主義的黑窩子成為一座社會主義的戰(zhàn)斗堡壘時,歷史的車輪又向前滾動了五年。秦書田的五類分子隊伍里又增加了一員,胡玉音。
他們兩人負責清掃芙蓉鎮(zhèn)的青石板街。作者優(yōu)美而沉靜地描述著他們的生活:“當鎮(zhèn)上的人們還在做著夢、睡著寶貴的‘天光覺’時,他們已經(jīng)揮動竹枝掃把,在默默地掃著、默默地掃著了。好像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在他們的竹枝掃帚下,一個接一個被掃走了,又被掃來了?!?
此后的很長時間里,秦書田和胡玉音不關心天晴下雨,只期待對方能早一點出現(xiàn)在寂靜而悠長的石板街上,兩顆苦難的心慢慢靠攏了。
后來,秦書田以反動右派、現(xiàn)反分子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胡玉音因為有孕在身被監(jiān)外執(zhí)行。孩子拯救了母親。
這一年是1969年,胡玉音飽含屈辱的同時,也收獲了真正的愛情。
綠豆色的芙蓉河,依然古老溫順、綠蔭夾岸,胡玉音獨自一人繼續(xù)掃芙蓉鎮(zhèn)的青石街,她也不知道掃了多少年。她和秦書田的孩子已經(jīng)活蹦亂跳了,已經(jīng)可以上樹掏鳥蛋了。這年春上,革委會的人告訴她,“你的成分搞錯了,擴大化,給你改正,恢復你的小業(yè)主成分,樓屋產(chǎn)權也歸還……”聽到這個消息,她差點昏厥過去了。
還是那條青石街,還是那樣的清晨。已經(jīng)平反的秦書田在清晨的薄霧中把久別的胡玉音緊緊摟在懷中。他們終于活在陽光底下了。
這一年是1979年,象征著風向與潮流的吊腳樓在風雨飄搖中坍塌了。湘西,在蛻變中孵出新生。
讀到這里,我想起了我的母親。除了她和父親的鉆石婚姻外,她飽嘗了所有胡玉音生活的艱辛,土地改革,四清運動,反擊右傾翻案風,農(nóng)業(yè)學大寨,十年浩劫。在漫長的艱難困苦日子里,她用粗糧和野菜養(yǎng)大了我們姊妹七個,從不放棄?,F(xiàn)在看來,她和胡玉音一樣,心中都有屬于她們自已卻又極其大同的中國人的夢想,家庭幸福,社會和諧。
一個人的青春該怎樣度過,是如秋葉之靜美,還是如夏花之絢爛?答案肯定各不相同,《芙蓉鎮(zhèn)》里的胡玉音,從1963年到1979年,活過了饑餓和折磨,也活出了美麗和堅強。
英國人羅素說,支撐我生活的動力,是三種單純又極其強烈的感情,對知識的渴求,對愛情的渴望,以及對于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
從這個角度而言,《芙蓉鎮(zhèn)》是迷途知返人的精神衣缽。帶著這種憂患與深刻的主題選擇,古華的筆悲涼而不乏溫情,落寞而不蒼白。風行草偃,在表達的空間里,古華只刻畫了一名女性,卻鋪筑了半個世紀,他是成功的。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我對小說的理解也許很膚淺,但距離產(chǎn)生美,我也因此對胡玉音所處的時代充滿敬畏與寬容。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深地理解像我母親、胡玉音一樣的女性,理解我們滄桑的祖國母親。
“我是你河邊破舊的老水車/數(shù)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這是一位母親(舒婷)曾經(jīng)的心聲。母親嘆息的時候,我也不快樂。
總有些時候,我們的精神世界,或者泛濫的心靈雞湯,或者搔首弄姿的秀,我感覺已經(jīng)迷失了很久。當閱讀遭遇無奈時,經(jīng)典總在不經(jīng)意間為我打開美麗視窗,我慶幸這次桃李春風般的靈魂之旅。
《芙蓉鎮(zhèn)》,一曲嚴峻的鄉(xiāng)村牧歌,一本獲茅盾文學獎的好書。
?。ㄗ髡撸喝糸?/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