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要放電影的消息,總是在孩子們中間傳播。但這次,是從所未有的例外,說得最熱鬧的是大人,他們在家門口,在溪邊,在竹林中的路上,談?wù)摂?shù)十年前的往事,談?wù)撏砩系奶鞖猓務(wù)撘呀?jīng)邀請了多少鄰村的親戚朋友來看,他們這樣熱心,這樣興師動眾,再也沒有過去對看電影的那種矜持和傲慢。孩子們普遍興奮不起來,感到茫然和妒嫉,因為快樂過多地被大人們掠奪,看電影的主角已不再是他們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晚上的電影不是樣板戲,而是越劇《紅樓夢》。
《紅樓夢》解禁的消息,我早就隱隱地聽媽媽說起過,沒想到這么快就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山村來放了。人們還在傳說著兩件事:第一,因為要和十多里外的一個村子同時放映這場電影要跑片,在我們這兩個村子放過以后,放映隊還要到另一個村去放一場。第二,這場電影村里要花十元錢,放別的電影,像我們村這樣大的村堡,只要八元錢。
聽天氣預(yù)報說,晚上有雨,“雨量中等,局部大雨”,按道理電影應(yīng)該在大會堂里放。我們村雖然只有兩百來人,但大會堂并不小,曾經(jīng)開過萬人大會,可以容納兩三千人。但村里最終還是決定,電影在溪邊的空地上放,因為大會堂里肯定坐不下那么多人。我們看慣了露天電影,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溪的南岸是大塊空地,空地南邊靠著村堡的,是一片竹林。到傍晚,溪邊空地上立起了兩根又高又粗的毛竹,掛上了鑲著黑邊的雪白的銀幕。我們早就扛著長凳,拖著椅子,搶好了位置。只見空地上、竹林中,甚至弄堂里,來來往往的都是陌生人。他們跟我們不同,我們穿著上山下地的舊衣服,有的孩子還穿著短褲,打著赤膊,跑來跑去大呼小叫,他們則穿著做客的衣服,斯斯文文的,手在毛竹上扶一下,樣子也很優(yōu)雅。我們自己村里的孩子相互遇上,都會驕傲地指著身邊的幾個人介紹說:“這都是我們家的人客?!?BR>我們村除了有一次開物資交流大會,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到晚上天色黑下來,發(fā)電的馬達在遠處開始隆隆地響了,這么多人,全都或坐或站,黑壓壓地看著銀幕上一個大大的“靜”字了。我想,全村的長凳和椅子,都在這里啦!
林妹妹的轎子抬進了賈府,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說一句話,老祖宗滿臉都是笑容,在紅紅綠綠的人群中心花怒放,賈寶玉腦袋上束著古怪的發(fā)箍,搶林妹妹的書看。他們說起話來怪腔怪調(diào)的,還動不動唱歌。過去看樣板戲,最煩的就是唱歌,一個“啊”字能唱上兩三個小時。但林妹妹們唱歌,我卻沒覺得煩,大概是大人們都看得入神,因而我也認為這是難得好看的電影,唱歌自然也是好的,也許比得上戰(zhàn)斗片里機關(guān)槍嘎嘎嘎嘎的聲音。
但是雨終于下了,開始是零星小雨,眼看著越下越順了。撲的一聲,銀幕一黑,電影停止放映了,漸漸地,銀幕在黑暗中又泛起了微茫的白光,有幾道手電筒的亮光劃破黑暗,雨在亮光中閃閃爍爍。人們開始東張西望,卻沒有人肯離開。
我聽到阿臭哥的粗喉嚨在大聲喊:“怎么樣?要不要搬?”另一個人回答:“不行啊,這么多人,會出事的!”這么多人如果蜂擁著去大會堂,說不定真的會踩死人。
又有人喊:“快拿雨傘,別淋壞了放映機?!痹捯舨怕?,嘩地散去了好多人。
我的衣服已經(jīng)淋濕了,身上很不好受,有點想回家去,可是我二姐問我的時候,我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知等了多久,眼前一亮,銀幕上出現(xiàn)一個大大的“靜”字,我看到放映機上面果然打起了傘。然后接著放電影。
可是我已經(jīng)看不到銀幕了,前面的人長跪在凳子上,身子高起了一大截,遮住了我的視線。我偏過腦袋看,沒想到這邊的人也長跪起來,還帶上笠帽,接著,有人索性站到凳子上,然后全亂套了,鐵里撲落站起了一大片人,連我二姐也站到凳子上去了。
我站在地上,仰著頭,無助地四處張望。人們高高地站著,一個個伸長脖子,有的光著頭皮淋雨,有的打傘,有的戴大笠帽或小笠帽,還有幾個人穿上了蓑衣,身影龐大,像黑熊似的站在凳子上。我陷在人群里面,只夠得著別人的膝蓋,顯得分外渺小。我爬上凳子,可是我的目光無法穿透那么多身體,只能看到一道像大門一樣的脊背。
《紅樓夢》大約真的很好看,那么多人,都站在凳子椅子上,看得這么入神。如果從人群外面看這個看電影的場面,肯定無比壯觀。我想,在平日的晚間,這些大男人捧著一杯茶,踱著方步,從容地預(yù)言三天后的天氣,這些婦女拎著泔水桶去喂豬,手里還要拿一只做了一半的鞋底,可是一到關(guān)鍵時刻,他們比孩子更加瘋狂,更加不顧一切。
濕衣服貼在身上,冷風(fēng)一吹,身子凍得發(fā)抖。我完全看不到畫面,只聽見喇叭里咿咿啞啞地唱著,又不甘心就這樣回家,明天如果讓人知道我只看了半場《紅樓夢》,不被人笑話死,我自己也會難為情死的。而且這場面看上去又亂糟糟的,黑暗中有點害怕,就盼著電影快點結(jié)束。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賈寶玉問紫娟也問了好長時間,電影終于結(jié)束了。人們心滿意足地四散而去,只有我了無興趣。比我小一歲的松江還在得意地大聲問:“我們還要去看一場,你去不去?”我想,他們的興致可真高啊。
回到家里,我當(dāng)然不記得電影里有些什么內(nèi)容了,而且林妹妹漂亮不漂亮,我當(dāng)時也還沒有感覺,只聽說有一個后生,一直到上海找到了演林黛玉的王文娟,想娶她為妻,結(jié)果王文娟笑著對他說:“我這年紀,做你的奶奶也可以了吧?”這個事情不知道是否確實,在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這樣一個畫面:王文娟花白頭發(fā),穿著老太婆的斜襟布衫,端著一臉盆洗好的衣服,從河埠頭走上來,遇到了這個遠道而來的后生,對他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