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路使那個小山村聞名遐邇。
現(xiàn)在,人人都知道了北黃溝,在太行山最深的腹部,和河南交界。
從前,北黃溝沒有這條路。出門,去山外辦事,可不是件容易事。公社要開會,來人就遠(yuǎn)遠(yuǎn)站在對面山崖上,朝著溝底喊,“嗨——,北黃溝家誰誰誰!來公社開會!”這個誰誰誰,就背著干糧,先朝東,翻過太行山,來到河南的地界,再朝南,折回來,繞到山西,馬不停蹄地走,路上要走三天。
分下救濟(jì)糧,也是這么喊,“嗨——,北黃溝家快來人,馱你們的救濟(jì)糧!”于是,北黃溝的青壯年,一群人,背著干糧,趕著小毛驢,先朝東,翻過太行山,來到河南的地界,再朝南,折回來,繞到山西,一去一回,要六天。
鄉(xiāng)郵員來送信,站在崖頭上,還是個喊,“嗨——,張毛旦李旺財,你兒給你們捎信來!”喊得還挺合轍押韻。喊過了,就撂下自行車,坐在崖頭頂,抽煙看風(fēng)景。遠(yuǎn)遠(yuǎn)地,溝底下的小村莊,炊煙裊裊,果樹掛著果,或是開著花。開花時,想來也是蜂飛蝶舞一片喧騰。若坐在順風(fēng)頭,一陣一陣甜香,若有若無。鄉(xiāng)郵員就想,上輩子作了啥孽,這輩子托生在了北黃溝?
張毛旦李旺財,核桃大的人,出現(xiàn)在了崖畔下。鄉(xiāng)郵員就用繩子,把郵包拴緊吊下去,就像放下一只吊桶,晃晃悠悠,好深的崖底!若是一個初來乍到的新手,免不了要心驚肉跳打哆嗦。張毛旦們?nèi)×诵牛K子再晃晃悠悠收上來。所以,跑這一路的鄉(xiāng)郵員們都知道一個順口溜,“北黃村一大怪,送信要把麻繩帶。”口口相傳,就像習(xí)武人的秘訣。
有一年,大概是五十年代初,北黃溝人娶媳婦,娶的是山外河南家的姑娘。那年河南遭了災(zāi),所以才把好好的姑娘嫁到深山里來。姑娘打扮了,穿紅戴綠騎毛驢,跟著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進(jìn)了山。那路越走越陡峭,一邊是絕壁,一邊是懸崖。人屏住了氣,嗩吶也禁了聲。不提防,毛驢失了腳,踩空了,馱著新娘子墜了崖。鮮艷的新嫁娘,香草般的新嫁娘,衣袂飄飄,那墜落的瞬間美輪美奐!
新娘子葬身崖底,北黃溝的老支書秦明柱,當(dāng)時還是個青壯年,他對著西邊的崇山峻嶺,對著太行山萬丈絕壁,在心里發(fā)下血誓:
“太行山!太行山!老子不日穿你,老子就不算人!”
幾十年過去了。北黃溝人,真的“日”穿了太行山,一尺一寸的,鑿出了一條路。那可是一條血路。多少人血灑在這路上。老支書秦明柱也是其中一個,他是被坍塌的巨石壓死的。死時他睜著眼睛,憤怒地張大嘴。出殯時,北黃溝人都跪下了,哭成一片。他老伴變花沒有哭,變花一邊給他換衣服一邊絮叨:
“他爹呀,你就睜著眼睛走吧,你就睜大眼睛看娃們的吧!看有一天碗托用汽車給你娶回孫媳婦來!……”
“碗托”是他的頭生孫子,心尖上的一塊肉。那年還不滿兩歲。沒等到碗托娶媳婦,路修通了,山鑿穿了,汽車開進(jìn)了北黃溝。
一、年家揚(yáng)
小田是京城某報的記者。三十出頭,已經(jīng)開始發(fā)胖。他穿LEE牌牛仔褲,白色純棉T恤衫,看上去很“陽光”也很干凈。還有一個老陳,劇作家,是我和小田共同的朋友。再加上司機(jī)和我,剛好坐滿一輛小車。
老陳是本地人,對太行山很熟悉。北黃溝人和那條路的故事就是他最先報道出來的,他還以此為素材寫了一個電視連續(xù)劇《山魂》,由于有當(dāng)紅明星出演男女主角,播出后北黃溝一下子名聲大噪。許多的人,相干不相干的,都跑到深山里來看這條路,媒體也蜂擁而至,來了,要住要吃,這下子,北黃溝就有了自己的旅游業(yè),餐館蓋起來了,小旅館蓋起來了,賣土特產(chǎn)的小商店也有了,一時間,寂寞千年的一條山溝紅火起來,老陳算是一個點火人。
現(xiàn)在,我們就是跟著老陳,去看這條傳奇的山溝。
小田帶了采訪任務(wù),算是公干,我則純粹是閑游。一路上,聽小田不停地說各種笑話。這樣的笑話一般最容易在酒桌上盛傳,而我是輕易不上酒桌的人,所以小田的笑話就算是老掉牙的我也大多沒聽說過。起初他說一個我就跟著笑,可漸漸地我覺得自己很傻,就不再笑了。
走運(yùn)的人總是愛不失時機(jī)地炫耀自己的走運(yùn),我黯然神傷地想。
小田有一張女人樣紅潤豐滿的嘴唇,這使他的牙顯得特別白凈,白得趾高氣揚(yáng),顯然這是一張被生活格外鐘愛的嘴,沒吃過什么苦頭。想想也是,七十年代人,畢業(yè)于名校,又供職于京城著名大報,哪里有什么苦讓他吃呢!這么一張被生活百般慣縱的嘴,要是換了我,還不知道要伶牙俐齒到怎么一個地步,一口氣說一百個笑話還不是小菜一碟?可現(xiàn)在,我自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笑話。
我供職的學(xué)校去年和另外兩所院校合并,機(jī)構(gòu)大調(diào)整,我的中文系副主任被別人擠掉了。說起來,那個小小的芝麻官,不當(dāng)也罷,我真不怎么在乎。可問題是所有人都認(rèn)為我是在乎的,不少人見面就安慰我說,“老年哪,你可別想不開!”那沉痛的樣子就好像我是一個被日本鬼子剛剛奸污過的婦女,馬上就要投河上吊似的。這么一來我還真有點“想不開”了。是啊,憑什么我要“想開”呢?不說別的,就說我的那位后任,又是何方神圣?一個連斷句都斷不利索、把“酒肆勾欄”念成“酒肆勾連”并言之鑿鑿地解釋成“酒肆連成一片”的主兒!這哥們兒寫文章,洋洋幾千言,一半是廢話,還有一半就是“海德格爾怎么說,福柯德里達(dá)怎么說,詹明信又怎么怎么說”,就是沒有一句他自己說。那些半生不熟的西洋名詞像酸杏和青梅一樣句句硌人的牙。可這家伙卻是個新出爐的“博士”!有一張如假包換的博士文憑,這文憑的出處,決不是方鴻漸的“克萊登大學(xué)”之流,說出來也是歷史悠久聲名遠(yuǎn)播。你說他這博士是怎么當(dāng)上的?想想令人心酸,真是一個沐猴而冠的時代。更可氣的是這新博士上任后,分管教學(xué)工作,排課表,我的課被排了個七零八落,這么一來每周我?guī)缀鯖]有了一天可供自己支配的整時間。原來這博士還是個白衣秀士王倫!一學(xué)期下來,疙疙瘩瘩的事兒碰上不少,到了春節(jié),家家貼春聯(lián),也是一口氣堵在那兒,我就在自家門前貼了這么一副對子:“你不是博士,就連狗屎也不是;我若是博士,縱是狗屎也成仕?!睓M批就是現(xiàn)成的那句話:沐猴而冠。也不管對得工還是不工。豈不知這是一副短命的對聯(lián),剛剛貼出半小時就被我老婆撕掉了。我老婆出門買年貨回來,看見幾個孩子圍在我家門前唧唧咕咕指指點點,上來一看,一下子就炸了,刷刷幾把就扯下了它,然后大哭一場。我老婆說年家揚(yáng)你不要臉我還要臉,有本事你就別當(dāng)這狗屎,你也變廢為寶,混個博士來當(dāng)當(dāng)!我說,我才不和“酒肆勾連”為伍!我老婆氣笑了,哈!她說,“你以為,人家博士的隊伍還哭著喊著請你呀?年家揚(yáng),不是我小看你,你們老年家祖墳上沒長博士這根草!”這下我真火了,我突然感到很悲憤,我不知道自己的女人原來竟是這樣輕視自己??磥硖煜碌呐?,都他媽的是朱買臣的老婆!我說,“好,那你就等著瞧?!蔽依掀烹S手一指我家的洗臉盆,回答說,“年家揚(yáng),你要能考上博士,我就能在這洗臉盆里養(yǎng)鯨魚!”
我冷笑了,我說,“你以為太平洋是什么?不就是個上帝的洗臉盆嗎?”
可我家的洗臉盆終究不是上帝的臉盆,別說鯨魚,它連條小鯉魚也養(yǎng)不住啊。下面的話,我想就是不說大家也能明白,那就是,我“考博”失敗了。兩所大學(xué),都是因為外語不及格而落馬——距離達(dá)線差了二十多分,真是慘敗。老婆倒是沒有再提“洗臉盆”的話,可她搬回娘家去住了。臨走她告訴我,她準(zhǔn)備明年“考博”,她說。
“年家揚(yáng),這個家要是不出個博士,還有臉在這個院里呆嗎?”
她語氣聽上去很悲傷。我悶聲不響。說來是我把她逼上了梁山。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那副對聯(lián)僅僅貼出半小時卻不脛而走,全學(xué)院,不,全大學(xué)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這事,它竟使我名揚(yáng)全校。有一陣兒,我走到哪兒,背后都有人指指點點,說,“看,這就是那個貼對聯(lián)罵博士,自己考博考不上的人?!?/P>
我岳母從前是國營菜店的一個什么經(jīng)理,現(xiàn)在退休在家,天天早晨出去扭大秧歌,她常常把自己的一身贅肉強(qiáng)行塞進(jìn)紅綢衣、綠綢褲里,看上去像一棵碩大的極生猛的肥蘿卜。她從來就沒喜歡過我,我第一次到她家,過后她這樣跟鄰居們形容我說,“門一開,門口站我閨女,旁邊空半截,差點兒找不著他——原來是個一米短三尺!”后來這“一米短三尺”就成了我在她們家的綽號。我去云南出差,被高原的陽光曬黑了臉,她就說,“那還能叫臉?黑得就像條驢鞭!”她仿佛有一百條理由可以對我說三道四盛氣凌人,其實真正的理由只有一條,那就是,她原指望自己這個最出息的小女兒釣一個飛黃騰達(dá)的金龜婿的,卻不料偏偏自甘下流嫁給了我這么個無權(quán)無勢的教書匠、窮小子,眼看好端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實在叫她咽不下這口氣??晌依掀挪怀姓J(rèn)這點,她說是我自卑和多心。她說她媽就是這么一個口粗心也粗的人。我暗自冷笑,是嗎?是這樣嗎?當(dāng)然不是,你瞧她對另外兩個女婿,也就是我老婆的姐夫,我的挑擔(dān)連襟們,一個仕途得意的處長一個腰纏萬貫的公司老總,不是也很知道什么話當(dāng)說什么話不當(dāng)說嗎?她只是在我面前才這么放肆,比如大夏天光膀子,或是很響亮地放屁,并且肆無忌憚地說粗話。
她之所以容忍了我這么久的惟一理由,是因為,她這鮮花般的女兒是朵永不會結(jié)果的“謊花”,在她看來這當(dāng)然是個致命的短處。隨著她女兒生育希望的日益渺茫,她的氣焰才漸漸低下來一些,開始對我和顏悅色??晌疫€是能感覺到這和顏悅色背后隱藏著的委屈和不甘心,為這被迫地舉手繳械。這次,我老婆弄出這么大的動靜回了娘家,我哪敢去登她們家的門,你想那大肥蘿卜能有什么好話給我聽嗎?
老陳是我多年的朋友,比我大十多歲,是我最信任的老大哥。從前他搞戲曲,有一年,我看了他寫的一出新編歷史劇后寫了一篇評論,用“元白”的筆名在報紙上發(fā)表了。那時我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一天,一個中年人揣著那份報紙風(fēng)塵仆仆來學(xué)校找“元白先生”。那就是我和老陳第一次見面,記得那是春天,刮著大風(fēng),黃塵